【舞蹈與電影相遇後重生 新加坡導演葉奕蕾留港一起跳格】

文: 蔡倩怡

去與留,成了論述香港不能或缺的一部分,在新一波移民潮中,仍有異鄉者留在香港,耕墾土壤。舞蹈藝術家與導演葉奕蕾(Elysa Wendi)在新加坡習舞,如今定居於香港逾10年,選擇在這片土地繼續探索舞蹈和影像的可能。「我經常出走,但每次回到香港也會覺得,這是我的家,我暫時未曾想過離開。」歷經身份的變換,病痛纏身,Elysa將這些經驗融合於創作與策劃,回應這座城市的跌宕起伏。

Elysa 擔任本屆「跳格—香港國際舞蹈影像節」的策展人,引進風格實驗的作品,題材卻十分貼地—《遠韓人》談移民者的身份認同;《離別之前》談生死的藝術教育;《獨舞者的樂章》談台灣戒嚴的白色恐怖歷史。當語言常觸及無法摸索的紅線,身體能否免於審查與監控?藝術家又可否另尋出路、以身體作為創作的新素材?Elysa將這些思考帶給觀眾,一起想像舞蹈與影像的可能性。

1998 年Elysa 在新加坡的獨舞 。影片As I Imagine My Body ( 海坐下來沒有風)劇照

總愛觀察香港人的步姿

Elysa 自嘲,別人總笑稱她為「畸形」。沒有傳統舞者的修長體態,她一直只能表演獨舞。如此獨特性也一如她獨立特行的個性。

在新加坡念大學時修讀舞蹈的她,在學期間曾到香港演藝學院報讀暑期舞蹈課程,奠基了她與香港的緣份。畢業後她加入了新加坡現代舞團,當了10年的全職編舞和舞者;直至2008年,她經歷舞者必經的迷惘—「身體無法跳下去,我還能做什麼?」Elysa轉向了電影創作,亦毅然來到香港。

被問到為何選擇香港,繼續留在這片土地?Elysa 說得着緊:「香港有很多激發到我創作的energy,不論是空間、時間或人。」置身於擠迫喧鬧的香港,Elysa有另類見解。

她總愛在走路時觀察香港人特別急速的步姿,這讓她覺得十分吸引:「我覺得這猶如一種求生技能。如此要憑自己找出路的活力對創作者來說很重要。你必須尋索屬於自己的聲音,也必須找到自己的方式,並獨步人前。」

平素居於大嶼山的她,從中環歸家約30分鐘船程。這對她而言不僅是空間的轉變,更容讓她沉澱思考,回溯自身,從城市復返大山大海。她直言:「生活於橫跨在水平和垂直的空間之中,並遊移在城市壓縮的時間和山的靜謐之間,是我作為一個舞者需要的體驗。」

Elysa 早年被驗出患白血病,死神突如其來探訪,她自覺如此經歷與本屆「跳格」的《離別之前》不謀而合。

初次來港時,她憶述:「第一次到鵝頸橋的街市選蕃茄,菜檔的人立即對我說:『小姐,你買不買?不買就走開?』。那刻我受傷啦!」即使香港人有時會很無禮,Elysa仍深感那是香港獨有的異質景觀。

同為曾在異地漂泊,Elysa自覺與《遠韓人》中第二、第三代的韓國人同樣在不同身份和地域文化中穿梭。《遠韓人》的導演宋一剛紀錄了一群朝鮮勞工在二十世紀初從韓國到古巴謀生,卻被困在農場艱苦工作的歲月。他們的後代牢牢紮根於古巴,跳古巴的騷莎舞(Salsa) ,同時與家鄉保持幽微的聯繫。「一個人存在於一個地方,會因其地形、節奏、天氣與文化等,令身體和身份皆產生變化。」

探索身體的社會性和地域性亦是Elysa 於本屆「跳格」的策展方向之一。因此由開幕電影《此地此身》到《斜里怪談》、由「身體檔案:港台的歷程和想像—身體漫遊」到 「競賽入圍作品:本地學生組」,無一不是創作者用身體對抗當下的影像日記。身體和城市律動的交替,拼貼成一部又一部影像地誌。

從舞者到導演

Elysa 在2008年與舞蹈生涯告別後,才轉換了身份,在電影學院教授跳舞。後來,Elysa 回到了香港演藝學院修讀碩士課程,在這四年間,除了舞蹈的課,她亦不斷旁聽電影學院的課堂。她憶述:「作為一位舞者,4年來不斷密集式地欣賞不同類型的電影作品,對我來說是一種很大的刺激。」

固有的舞蹈訓練與嶄新的影像知識產生碰撞,讓Elysa 試圖揉合兩種媒介。在2015年,她獲得新加坡政府的資助,跟獨立導演應亮學習紀錄片,亦開始思考舞蹈影像能如何相互對話。「應亮老師跟我說,『舞蹈影像』仍是『影像』,如果你不懂影像的形式,那怎樣能拍攝舞蹈影像?」

《遠韓人》劇照

Elysa 坦言,舞蹈影像在亞洲地區仍是很冷門的類型。如她從舞蹈出身轉向影像的人更是少之又少。由於舞蹈影像具備複雜的跨媒介特質,難以定義,香港和新加坡兩地政府也沒有足夠資源支持舞蹈影像的發展。面對這支哀歌,她遂與數位電影工作者及編舞家創辦一個促進舞蹈影像製作的平台 ——Cinemovement,平台後來於每年皆在亞洲地區舉辦創作營,更讓獨立的導演與舞者能有更多的交流機會,當中不少作品也曾入圍重要的影展。

舞蹈為Elysa 帶來生命中不同的相遇。她曾在法國與日本習舞,一方面認識了對她影響甚深的老師Susan Buirge,另一方面也認識了來自南韓、與她同樣由編舞轉向影像的宋周爰,十多年後的今天,她在策劃「跳格」時,想起這位朋友,並選映其作品為焦點藝術家。

舞蹈看似與我們距離甚遠,卻在展現身體的可能性,盛載燦爛的生命經驗。而舞蹈影像亦不僅將舞蹈轉移至影像之中,更是兩種藝術媒介的互通與對話,猶如身體的重生。

Elysa 想起舞蹈老師Susan Buirge跟她說:「若舞蹈僅被影像所拍攝及記錄,它如像死去。但如果舞蹈與電影走在一起,那便是重生。」

Elysa 認為:「舞蹈作品很多時只單一地訴說愛與別離的苦,卻沒有思考是甚麼驅使孤獨或傷心。但電影能引領我們觀照其他角度,讓我們看透孤獨或傷心的原因。這是很好的方向,而我亦希望『跳格』能提供另一種角度,讓觀眾明暸森林裏不只一種動物。 」

Elysa 早在2010年初嘗試舞蹈影像的創作時便入選了「跳格」,自此她便與「跳格」結下了緣份。從2018年起,Elysa以獨立策展人的身份參與跳格,帶領這個亞洲最大規模的舞蹈影像節不斷轉化,回應時代之變,展開新一頁。

死神不請自來 優雅面對

舞蹈為Elysa 帶來豐盛的生命,但不能讓她避免病痛、死亡的來臨。2016年一個早上,她因食物中毒進了急症室,Elysa 本以為打針和吊鹽水後便出院,情況卻超出預期。

「醫生說我有生命危險,要轉到瑪嘉烈醫院。那時正值流感高峰期,轉院後我被安排到老人病房外的走廊,連床位也沒有。醫生跟我說我患了絕症,不想死的話就讓他抽骨髓。」在異鄉的Elysa 沒有家人在旁,只有一位友人陪伴。「她就眼白白看着我在病房走廊被醫生抽骨髓。整個過程好像一場表演。」

出院數天後,證實了是白血病。瀕臨死亡,Elysa 選擇優雅地面對。她在家預先舉辦了一場喪禮,邀請了40位友人、一位福建南音演唱家、一位拉二胡及琵琶的樂手。席間她交代了病情,也對朋友說:「不用擔心我,我可以的,當我已經死過一次,現在是重生了。」

《離別之前》劇照

Elysa 自覺如此經歷與本屆「跳格」的《離別之前》不謀而合。《離別之前》 記錄了三位布魯塞爾善終療養院病人走到生命盡頭的故事。病人拖著虛弱的身體,與編舞家、演員和音樂家見面,共同參與一場獨特的藝術交流。他們以音樂和舞蹈向觀眾道別,向生命和人類的脆弱致敬。不論是生前的喪禮,或是瀕死時的藝術體驗,宛若通過一場儀式(Rites of passage),為生命作結。

Elysa表示:「這種儀式讓你死得有尊嚴,死得很快樂,好好向生命說再見。」在一場離別以後,她也問自己:「作為編舞,作為創作者,究竟意義何在? 我是一個人,有着不同角色身份的人,我們可以是別人的母親、女兒、伴侶;是舞者,亦不只是舞者,更不只是在舞台上聽著指令舞動四肢的軀體。我們是有靈魂的血肉之軀,我們的生命有溫度,更有故事。」

這些美麗的生命與故事,轉化至身體律動,在「跳格」中一一展示。